荐读|季栋梁:苦下到哪达哪达亲(上)

liukang20242周前718吃瓜1157
黄河文学月刊
底线 | 朴实 | 高度 | 警惕 | 活力 | 公益
2020.5.6
咸韭菜、炒洋芋条、黄米黏饭,父亲扒了高垒山尖的两老碗,又喝了一老碗米汤,抹抹嘴,点了一根烟。父亲虽已七十,但饭量仍旧,每顿饭我吃不过他。父亲靠着被摞点了一根烟,眯着眼睛抽着,目光有些呆痴。抽完一根烟,他溜下炕,从门背面拉出锹掮着就要出门了。他出门总是掮着锹,就像城里人出门总夹个包。
在老家的耕具中,大都耕具专业性极强,比方犁、耱、筢、耧、锄、八嘎、镐,但锹具有归纳的实力,集挖、拍、撬、铲、剁、削、刨、砍、切、攉、打许多功用于一身。掮着锹出门,遇到路上被水涮开的胡洞或坑壕,挖几锹土垫瓷实,就不怕崴了牛马驴骡的蹄腕儿;崖头上沟沿边的土吊得久了累了,裂了缝儿了,攉几锹让落下来,就不会遽然掉下砸到经过的人和羊牲口了,不会把沿沟沿走的人闪到沟里;一堵墙根子碱凹进去,培上几锹土,这墙就又能站上几十年;遇到一泡粪,铲起来一甩撂到地里去;田埂溜平了,培培;田拐子没犁到,挖挖;通往水窖的水路壅塞了,浚浚;地里遇见胡墼,一锹拍个破坏;遇上甘草刨回来,剁成节,阴干,泡茶喝或嚼,能泻火。锹是一个全能的耕具,无所不在,无所不用。只需掮着锹,总会有活做。
我知道只需他掮着锹到土地上去,就像当下盛行的热词“接了地气”,他会遭到土地的引诱捆绑,我的事可就要黄了。
我有什么事呢?
搬他进城!
这是2012年的夏天。新年我一家人回来,正月初六给他过七十大寿,他心境很好,我就趁机把有必要搬迁的话说了出来,一家人众说纷纭地跟他说搬迁的事,他笑着说,你们这是给我开批斗会哩,像那几年相同。七天算一过,咱们就要搬他走,他说,冰天雪地的,等天热了来搬我,家再寒碜,也总还得处理处理。他跟我说,人活七十古来稀,活过七十就活天了,谁也不知道晚上脱下的鞋早上还穿不穿,迟早得去你跟前托老哩。可这几个月过去了,家里啥都原模原样,我和他现已羁绊了三天,车轱辘话也已说了三天,都是我说他听着,就像听广播,一向不吐口。我很齁,但我不敢跟他齁,人老了比个固执的孩子还难缠,孩子把你惹齁了,你还能够给他两巴掌,可他让我不知所措。
在他一只脚跨出门的一刻,我说:“大,你就不能让我过得安心一点么?”
咱们那一带把父亲不叫爹,也不叫爸,而叫大。小时分写作文常常会写到,不知道咋写,查字典也查不出来,那时分咱们只需32开本的《新华字典》,那是这世上最简明的我国字典了。去问教师,教师说,是“答复”的“答”吧。教师的口气表显露不敢必定的意思。咱们觉得教师说得不对,“答复”的“答”怎样能代表父亲呢,你看“爹”也好“爸”也好,都是“父”字头,当然能够代表父亲了。教师说用“爸”或“爹”替代,这是个方言。可替代让咱们都觉得别扭。后来,我总算在更大更全的字典里查出来了,便是巨细的“大”。这是我上大学今后的事了。把父亲叫“大”一度让咱们觉得是那么土,小时分队上常来劳作改造的人,有的带着孩子一同改造,他们都把父亲叫爸叫爹,咱们觉得是那么好听。咱们以为只需咱们才把父亲叫“大”,后来才知道,“大”是对父亲一个很陈旧的称谓,全国把父亲叫“大”的当地不少。现在却是觉得叫大最恰当,最能体现作为父亲的内在,小时分叫“大大”,密切悠扬,大了叫“大”,气贯长虹。况且,“大”有大的含义,在孩子眼里,父亲都是庞然大物。
这是一句狠话,就像一颗钉子,把他钉在门框上,他一只脚门槛外,一只脚门槛里,被定格在那里。我更恶毒地说:“你说过的,我小时分不得你的济,你到那世罪孽深重;你老了不得我的济,我到那世罪孽深重,你忘了?”
我知道这话更像尖利的尖刀,刺穿了他坚固的外壳,扎在了他的心上,我看到他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。我想这话会激怒他,我便是要激怒他。
没有在咱们村上日子过,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有多大,简直能够用盛气凌人来描述。在我的回忆中,我明理(我是指他以为我明理)前他对我挺好的,动不动双手掬着我的头扭着说,你便是我的个活么,你便是我的个活么——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、核桃、花生、枣子,赶集他会带上我,到了集市上下顿馆子。当他以为我明理后,对我的情绪产生根本性改动,凶了起来。吼骂是常常性,把他惹齁了,他头一歪,眼一斜,眉一挑,粗声大气吼我。老话说:堂前教子,枕边教妻。他便是这样的,他的吼骂整个山沟都在回响,即便讲道理也是高嗓子大嗓门。他骂我骂出许多经典的话来,比方我挑食欠好好吃饭,他会骂:饿上三天,吃屎都是香的。他常常查看我的作业本,他只上过几天农人夜校,没识下几个字,到了二三年级查看我的作业就很费劲了,他只看对号和错号,叉叉多了,他抓起书本就在我头上扇。打也是常常性的,话说过头了,事做错了,他一扬手扇你一个耳光,一抬脚踢你一脚,你要跑,他一抬脚一折腰一挥手,连个过渡的假动作都没有,鞋和土疙瘩保准砸在头上,整个动作连接快捷,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。那是他从羊牲口身上练出来的。他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,也跟羊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,羊牲口一出圈门,总要往庄稼地里扑,他便是靠这手法揽羊牲口,免除追撵之苦。因而,他一抬手羊牲口都惧怕。我一度以为他对牲口比对我好,牲口把他惹齁了他也会打骂牲口,打骂往后又是加料又是抠梳,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就像是认错下话抱歉;可打骂了我从不这样,永久绷着一张脸子。他打骂了我,娘会及时惯我,给我拿勺子擩进灶火里炒个鸡蛋,从箱子里揣出核桃、枣、柿饼、花生,还会给一毛两毛钱,要知道,那时分一毛钱能够买八个水果糖。我跟娘说,他对牲口要比对我好。娘笑说,你大心里疼你哩,你大说娃你给个好意,莫给个好脸。现在想来,在我的生长路上他们达成了默契,母亲扮红脸,他扮黑脸。他对我的这种教育一向继续到我考上了大学。
我考上大学后,他收敛了许多,不再坐在山梁上吼骂我,更不在街巷追撵踢打我,人前给了我或许说是给了大学生很大的尊重。但跟我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的改动,总是一副“大有主见并且永久正确”的口气,我的话像一个很小的雨滴,半路上就干了,渗不到他的心田。这让我跟他沟通很难,我不记住咱们之间有什么苦口婆心的说话。咱们之间的全部沟通都是经过母亲完结的。母亲嘴不拙,会很悠扬地把咱们的主见传达给对方。假使他亲身出头跟我说,那必是暴风骤雨一般灰扬土飞的,用拳头砸炕,用脚踢石头,就像占了多大的理,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容貌。而我的弱势或许说忍让更助长了他的“嚣张气焰”。近些年,我觉得自己本领了,跟他开端对立,他跟我吼,我不再示弱,乃至敢说“有理不在声高,你吼啥”。成果往往是咱们之间啥都说不成,大都时分他一句话就终结了咱们的对话,一朝一夕,咱们蹴在一同便是两块坚固缄默沉静的石头,就像《北国之春》里唱的“一对缄默沉静寡言人”。母亲说咱们天然生成是一对无话可说的冤家。我用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讲不通”这样的话在母亲跟前表达我的愤激,我说他要当了皇上,便是个暴君。母亲就笑得嘎嘎的。
事实上,他不是不爱说话的人,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,他在街巷田间地头能和人一说半响。而他抬杠那是一绝,他是杠头,掮着锹穿过村巷,常常听到这样的对话:“天都旱得掉头发哩,还掮个锹做啥?”
“挖坑。”他说。
“还没死就挖坑?”
“给你娃挖的么,没看你脸上土都下来了。”他说。
“穿蓝咔叽中山装,走路还高背着手,你应该兜儿里再别两支水笔。”他说。
老家人把钢笔叫水笔。
“噢么,别两支水笔?”
“别一支是干部,别三支是修水笔的。”他说。
“别两支是干啥的?”
“我儿子么。”他说。
和人抬杠他能抬出很精彩的语句。比方,说瘸子叔:站着儿马歇蹄,蹲着山公偷梨,睡着长短不齐,走路日天戳地。比方,老鼠的尾巴肿了能有多粗。比方,想上天屎还坠着哩。还有些粗鄙的话,比方,说一个人日子过得细心,就说X毛上捋虮子吃。
不过父亲从没打过母亲,连吼骂也不曾有过,这在咱们村男人中是个特例。村里男人无论是为啥齁了都打骂女性出气。他因而常常把这挂在嘴上,表达他的宽恕与文明。我不这样以为,我以为一是母亲很仁慈,很内敛,不多事;二是母亲很聪明,从不迎风硬上,看他齁了,就闪了,在他心境好的时分才把自己的主见和对他的批判春风夏雨般说出来,这个时分,他会像一个孩子得到奖赏般显露腼腆而巴结的媚相。因而,母亲常对我说,你咋就那么瓜,连拳头都不知道躲,清楚你大气得快爆破了,你还跟他顶牛,不是往拳头碰么,你大那驴脾气你顶牛顶得过他,有啥你给娘说么。
他掮着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,就那么站着。他没有回头看我,他不敢与我目光相对,他怕看到我眼里噙着的泪水,我知道这句话就像把蓄满力气的拳头砸在他的软肋上。我知道我像小人相同暴虐、坏人相同残暴,我捉住的便是他要我在城里安心日子的软肋。是啊,他怎样能让我过得不安心呢?他最怕的是我在城里受委屈,日子不安心。可我真实是没有方法了。
他足足站了有五分钟,最终说:“你看着弄去吧。”然后走了。
他的背影很沉重,走路好像连脚也抬不起了,靸起一缕小小的尘土。我能了解他的心境。他七岁出门给人放羊拉长工,被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挼了几十年,那山那地那沟那谷,哪里没留下他的脚踪和汗水?怎样会对挼了自己一辈子的当地没有爱情呢?他常说的一句话是,苦下在哪达哪达亲。这让我懂得仇视也是一种爱情。用他的话说,黄土埋到脖子上却要脱离了,这怎样能是一件简略的事呢?
我长吁一口气,觉得自己便是他屁股底下压着的一捆麦草,他抬屁股走了,麦草一根一根舒展筋骨似的疏松开来。我想,他沉重就让他沉重去吧。
现在都讲这工程那工程的,搬父亲进城,对我来说便是一项工程。从立项开工算起,我已竭尽全力地施行了十几年,可谓艰巨而绵长。假使像影视剧、娱乐节目分第一季、第二季之类的,那么搬父亲进城这是第六季。
2000年,一个人类前史最大的整数,新千年从何时算起,有说2000年,有说2001年,人们是大大地争辩了一番。想想也对哩,人类有史以来,总共才阅历了几个千年,是该好好争辩上一番的。就在他人为新旧千年替换争得如火如荼之际,我的日子有了一个标志性的工作——我在城里买房了。虽然只交了七万元首付,成了二十年的房奴,但我已是适当地称心满足了。房子四室一厅,把爸爸妈妈接进城是够用了。买房时我只需四万块钱,父亲给了六万,把置老房子的钱都拿出来了,那是他悉数的积储。首付能够交七万,我就交了七万,由于装饰的钱还没有着落。拿到钥匙,我就再接再励装饰,装饰完毕,让甲醛之类的祸患跑了两个月,秋尽冬藏的深秋,我便借“十一”黄金周回老家,搬爸爸妈妈进城。
我想这是一件简略得不能再简略的事。之所以说简略,是由于他就我一个儿子,他以钢铁般毅力怀着血海深仇似的硬把我从那片土地上剥离出来,弄成了一个城里人。
我上小学的时分,念书是看不到出路的,由于上大学不是考的,而是引荐的,那得大运当头。自从实施以来,咱们大队没有引荐出去一个。由于看不到念书的出路,人们也都不对读书寄予替换门庭光宗耀祖的期望,校园更像个托儿所幼儿园,托到十来岁精干活了,就回家干活。咱们那片土地十年九旱,意味着需求支付更多的劳作才不至于挨饿受冻,没有一双手是剩余的。可他从小就对我读书十分上心,一到晚上,他就扣住我让我写字。那时分哪有家庭作业,咱们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,不要说家庭作业,有时课堂作业都没有。他给我安置的作业是抄课文,写生字表。我在灯下写字,娘借灯做针线,他趴在一边吃烟。我小时分写字特大,他以为字写得小了便是写得好,常讪笑我的字写得抻臂膀扬腿的,说我拿脚也写得比你好。娘就抿着嘴笑说你拿脚写个字我看看,把你说得能的。他哧哧哧地笑。娘说把笔给你大,让他写字咱娘俩看看。他真就拿过笔去写了。他问写啥字?娘说写你的姓名。我心里就抱怨娘,这太简略了,他最会写的便是自己的姓名,只需蹴着就用指头写自己的姓名。他上过农人识字夜校,识下些字,还会背好几首毛主席诗词。从前生产队大队弄个啥事,都是按手印子,他会写自己的姓名后,就非要签名。队长嫌写得慢,说拿个笔就像拿镢头,说有你写字的时刻,多少个人把手印按上了。他仍是坚持签名。受他的影响,上过夜校的人都改成签名。姓名他写得挺顺溜,写完还偏着头打量半响,又写了一遍,说,还让我写啥?娘说写她的姓名。他说你叫啥来着?娘说不记住了,想写个啥就写个啥。他说真不记住,都说屋里的么。娘说你就写屋里的么。他说跟我置气?你出去问问,看谁记住女性的姓名。我说了娘的姓名。我想难住他,他不记住娘的姓名,那便是没写过,必定就写不出来。可他写得也挺顺畅,我才发现上当了,他是在跟娘斗嘴,明显他也是常常写娘的姓名。他写完又说还写啥?娘说儿子的姓名。写我的姓名有些费劲,他边写边说这姓名笔画太稠,还绕人,请老秀才取名的时分,老秀才说想要个啥样的姓名,我说有主见的姓名,笔画多一点,厚重,老秀才就给你起了这个姓名。他写的笔画不标准,但仍是对的,我想我的姓名他也是常常写的。他打量着面露得意之色。娘撇着嘴说,儿子,给你大找几个字让写写,看把他能的。这可让我逮住机会了,我把书翻到课后生字表,画了几个笔画多结构杂乱的字让他写。他在我头上拍一巴掌,说狗日的这是报仇雪耻哩。他吭吭巴巴写起来,先写笔画少的一边,再写笔画多的一边,就像画画。我和娘咯咯咯地笑着,几个字写完,脑门上汗涔涔的。他说,这写字也是个体力活哩。娘说,给你大“号”一下。咱们那里把教师批作业叫“号作业”。我打了好几个叉,娘看着说,你写得那,儿子用脚都写出来哩,再找几个让你大写。他说还写个屁,河里的石头往山上背,累瓜子哩。
初中要去公社中学念,咱们大队几十个学生剩余只需十一个人了。小学结业咱们都十三四岁了,虽然还不能上工挣工分,但放羊放驴割草拾粪打柴都能做了,顶得上个劳力。韶光大浪淘沙相同地淘洗着咱们读书的部队,初一念完,又有几个不念了,这是一条越走越孤荒的路,他没有泄气。我上初二那年,广播上广播康复高考的音讯,他欣喜若狂。我周六回来,饭桌上他对我说大学要考了,知道不?我说听说了。他正端着碗扒饭,哐——把碗蹾在桌上吼道,听说了?你啥情绪?碗蹾成两半,洋芋面铺了一桌子。我端着碗看着他,吃饭时他从不打我,这奶奶和娘都教训过他,说等不及了,就不能等娃把饭吃了,打娃也没有个时刻。他拍着桌子说,国家把路给你指好了,你娃自己想去。上高中也不再引荐,而是考试,咱们班五十八个人,考了七个,我考了第三名,咱们队就我一个。他是经过母亲表达了对我的赞扬,并给了我五元钱的奖赏。我参与高考那年,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“考不上就给老子往老了念”。从上初中到考上大学,他拉着驴把我往校园送,开学驴背上驮着口粮、铺盖,放学把铺盖卷驮回来。年景好,开学把一学期的粮交到灶上,年景欠好,就得一月一趟往校园送口粮。那时分考大学真实不简略,我是1978年参与高考,那年有六百一十万人报考,共选取四十万两千人,选取率约百分之六点六。1979年报考四百六十八万五千人,选取了二十八万四千人,选取率约百分之六点一。1980年报考三百三十三万人,选取二十八万人,选取率约百分之八点四。1981年报名人数二百五十九万,选取二十八万人,选取率约百分之十点八。而那时刻,咱们上的是公社的高中,是普及教育办起来的,教师中有几位是没上高中引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。接连的高考失利,许多同学都不念书,回家成婚了。关于家里只需一个儿的他来说,传宗接代的观念是根深柢固的,他比有几个儿的人抱孙子的期望愈加激烈,年年高考,年年落败,但他坚持送我复读,他说,考不上给我往老了念。1982年,我总算蟾宫折桂。
我以为在他这钢铁般毅力的背面,是对土地的深度失望,是对自己的身份——农人的无比厌烦,是对这个靠权势位置维系的社会的深入认知。咱们这片土地十年九旱,谚语总结得最到位:种了一茬子,割了一抱子,装了一筐子,打了一帽子。穷出了名,是国家级贫困地区,20世纪70年代被联合国确定的国际上不适宜人类生计的当地之一。他被这样的土地挼了几十年,被绰绰有余的日子挼了几十年,而队干家都有几处宅基地,园子不比谁家大,老百姓批一块宅基地磕头作揖赔笑送礼,他被伤透了。他期望培养出一个公家人来支撑门面,照料种田以外的工作。而我更浅显地以为,他拼命相同把我从这块土地上剥离,无非是想随我到城里去过活。要知道做一个城里人是日子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进天堂相同的期望,他必定早就期待着我搬他们进城,因而我回家去搬他们很自傲。
一回到家,我把搬他们进城的话说得欢天喜地,手舞足蹈。我说了半响,他没有任何反响,就像看戏相同。后来他绷了我一眼,一盆冷水就泼了过来:“啧啧啧,看把你本事大的,进城多少年了买了套房,还背了几十万的贷……”
“买房谁不背贷,不要说我这样闯进城里的,便是城里的坐地老户,也都背贷哩。”我觉得自己本领了,能够打断他的话了,“借款期限二十年哩,月月还不费劲,少不下你们的吃喝。”
他一脸鄙夷的表情说:“背了几十万的贷,咱们去了坐定吃,能吃进去?”
我说:“去了能够看大门,一月也几百的挣哩,比种田强。”
“啧啧啧,看我儿本事大的——”他从炕上跳了起来,吼道,“你一个大干部,我给人看大门,轻贱不?丢人不?把羞祖先当喝凉水!”
他在地上转磨磨,这是齁了的预兆,娘慌了说:“娃便是说得个,哪里真让你看大门,这轻重他哪能掂不来,你看你就像把火药吃上了,有话不能好好说。”
“明儿就回去,该干啥干啥去。”他掮着锹走了。
我气得呼哧呼哧,娘捏着我的手说:“你不该说去看大门,那多伤他的体面。”
我说:“我真的养活得起你们。”
“你现在的日子听上去景色,可过个啥日子想都想得出来,难肠着哩,贷了几十万,人老几辈子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钱,城里的路石子街,没有票子吃不开,啥不得钱买,咱们到城里就给你添了担负哩。”娘说,“咱们年岁又不大,正是遭受苦楚的年岁,去了能坐住?蹴在村里天再旱一年也还能收几个,添不了斤添两哩,便是一分钱不收,挣个吃喝,也给你把担负减轻了,等咱们苦不动了就撵你去,到城里跟着你享乐去,你不要咱们也赖下哩。”
我知道母亲转述的是父亲的话。
第一季就这么完毕了。
2002年是父亲的花甲之年。父亲生于正月初六,满年满岁。六十花甲,在城里是厅级干部退休的年岁,我以此为关键,回家春节,给他过了六十大寿,把搬迁的事提了出来。由于正月十五一过,就开端往地里送粪,一年的庄活也就开端了,只需在庄稼地里干一把活,就等于把一年的活种下了,季节会像监工监督你干下去。春种秋收的意思便是春天把活种进地里,秋天把活收了。只需他把活种进地里,一羁绊就又是一年。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苦是没有白下的,意思是下了苦就得要见到收成。我要在他把一年的活种进地里之前截住他。
我说:“在城里,六十便是退休的年岁,便是享乐的年岁,便是养老的年岁。”
“跟城里人比啥,说话也没个掌握。”他噗地笑喷了。
我说:“咋就不能跟城里人比?”
他说:“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,咱们的日子咱们会过,六十正是出力的年岁。”
他不跟我说了,掮着锹走了。
我冲他背影吼:“我在城里吃喝消闲,你们还在地里爬着,让人咋说我?”
他说:“谁想说啥说去,你能把人家嘴捏住?背后里人连皇上都骂哩。”
我气得冲他背影吼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可他连头也不回走了。
娘说:“你别生气,你大就那脾气。”
我笑了说:“娘,你看你这话说得,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,我便是想不理解,一说搬你们进城他就齁得很,一说搬你们进城他就齁得很,就像我搬你们进城是让你们坐监受罪,像要暗杀你们。”
娘笑着说:“他也不想齁,可他管不住自己,就那么个脾气,月里娃子吐痰——老病了。”
娘长叹一口气又说:“苦下到哪达哪达亲,你大不是成心尴尬你。”
我说:“你跟我大说,年末我回来接你们,让他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,本年咋也得进城。”
“不急么,咱们都四肢灵活着哩,迟早得撵着你去,有得你的济的那一天哩。你大说这几年进城的人多了,草山宽展了,好地都撂荒了,养羊种田一年下来也好着哩。你背几十万的贷,你大整夜盘得都睡不着,咱们在村上多住几年,你在城里就能松活几年。”
娘的话把我眼泪说出来了,我知道房贷带给他们的压力远比带给我的压力大,虽然十年九旱,但他们采纳广种薄收战略,包了进城打工人家的好地,多养了几十只羊,封山禁牧,羊禁绝出圈,他们得去山沟沟壑里割草回来喂食,比从前更辛苦了。
我说:“借款还起来真的不愁,我是依照咱们的收入开支贷的款,没压力,便是个时刻问题,城里人都这么过活。”
娘说:“看把你说得轻松的,一月光利息多少钱,几个羊钱哩。”
我说:“你们都这么大年岁了,还在地里苦着,让他人笑话不?”
“村里谁笑话谁,几个儿的不都在地里苦着哩。”娘说,“便是笑话也传不到城里去,城里有几个知道咱们的人?你大身体好着哩,一辈子没吃过药,不让干活,他坐不住。”
我无言了。
娘给了我三万块钱。我每年春节给他们每人一千,就像个钓饵总是钓出大鱼。这是他们抠下来的,他们简直不花一分钱,一身衣服穿几年,打着补丁穿。我想,假如我也像我的那些同学念上几年书不念了,他们的担负没有这么重。
我抹着泪说:“娘,你们花去,想吃啥吃个啥,想穿啥穿个啥,想戴个啥戴个啥。”
娘笑了说:“当咱们十七十八哩,年青时分想穿想戴哩,穷得没有么,现在老面瓜瓜的穿戴个啥都欠好看了,赶忙拿回去还贷。”
2004年,老家遭受五十年未遇大旱,从春到秋老天爷连一场雨都没给,媒体报道颗粒无收。事实上接连三年都旱了,我想他没明没夜地白下了几年苦,心都该乏了。
我一进家门,他正生着气,齁得很,一脚就把板凳踢翻了,瞥了我一眼,出门去了。
小中午我正靠着墙根蹲在村巷。他掮着锹从外面回来,看了我两眼,进门时遽然吼道:“你长的是个猪脑子,记吃不记打?”
我被吼了个不可思议,环顾一下四周,除了我再没人。
“咋了,又咋了!”我黑着脸说。
他吼着说:“我说过多少遍了,新墙根子下不要坐,我的话秋风过了驴耳了。”
不要在新墙根子底下歇缓纳凉,他的确不止一次教训过我,说新打的墙就跟牙没长出来的娃娃相同,还谎着呢,说倒就倒了。他说一堵墙要立过十几年今后才干叫墙,比人凶猛,墙还在,可打墙的人已不在了。这当然是他六十多年活出来的经历。新打的墙打死打伤人在庄上有实例,最近的比方出在刘二家。那年,刘二在家门口打了堵墙。那堵墙打得很怪,正对着大门打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,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,就像好好的手上长了个六指。村子里人干事心思浅陋,一动弹就能看出目的,可刘二打这堵墙真实费人思量。因了这堵墙,不要说人,连风、阳光进他家宅院都借题发挥的。不过这堵墙也有用途,夏天纳凉看庄稼,冬季避风晒暖暖。自墙打起,刘二的婆娘就常坐在墙下做针线,猪、猫、鸡、狗也常展脱脱躺在墙根下。遽然一天,那墙就倒了,刘二的婆娘腰打折了,年猪也打死了。刘二的婆娘治病花了上万元,成了个半残子人。出完事人们才都知道,一个过路的风水先生说他家窑门正对着大门,大门外便是沟,犯了大忌,箍不住财。风水先生这么一说,刘二就想到几年来家里的确聚不住财,自己打工被人家欠了一年的工钱,家里是羊得瘟、人抱病,婆娘黑壮黑壮的,偏得了心口疼,整天把柴柴草草放进砂罐里熬,熬得满村子都是酸酸苦苦的味道。这不是财像水相同往外流,因而才打了这堵墙。后来,刘二家又请阴阳念经,说是打墙动土没谢土,神灵见怪了。老家人便是这样处理思想问题。
“这墙都好几年了。”我狠狠地说。我靠着的这堵墙虽是新打的,但也几年了。
“你还嘴硬!几年了就很老了?!”他一脚把围着腿的大黑踢得哇哇呜呜叫着跑远了。
我知道他骂我不是我坐在墙根下面,而是春节时他说几年了,老天爷不会在一坨坨子耍歪便狠,该给个好年景了。他猜测本年有个好收成,几天算一过他就刻不容缓地把活种到了地里,可半年过去了,老天爷连个雨星子都没溅,种进地里的活硬没长出来。他掮着锹出去一个上午一把活没干成,不谩骂才怪哩。而在他看来,我这时节回来无疑是看他的笑摊来了,你不是逞强要种田么,种了个啥成果。我想还有一个原因,村上像他这样年岁的人早都出门打工了,起房造屋地折腾;我是国家干部,这让他日子得很被迫。他得保全我的体面,不能出门打工,只能憋屈在家里受这年年白下苦的窝囊气,谁心不乏,谁不齁呢?人总得找个茬把火发出来,要不然会把自己烧伤的。
我理解他便是想把我也惹齁了背包走人。这是庄子上白叟的战略,跟儿女顶上劲了,就会这么折腾,折腾得儿女气汹汹走了,家里就消停了。
“驴脾气,动不动就像把炸药吃上了,不会好好地说话?你一回来不也靠着墙根么,影子都印到墙上了,骂娃?”娘说。
他吼道:“他跟我能比吗?”
我说:“咋不能比?”
“要吼你去山头上吼去,做个啥事没个尺度,你当娃活得简略!”娘发脾气了,对我说,“你进来给娘捣蒜,别招理他。”
他在宅院里站了半晌,有些不知所措,后来又掮起锹走了。
娘炖了鸡,我出去站在场沿上,看不到他的身影,我喊:“大,吃饭了,大,吃饭了。”这让我想起小时分,娃娃贪耍,到吃饭时大人得这么喊半响。每到吃饭时,他们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喊。
娘说:“别喊了,饭口上,在谁家碰上饭就在谁家吃了,咱娘俩吃。”
一下午他都没回来。我知道他躲我,和人抬杠“折牛腿”去了,横竖地里没活。
“你回去吧,连着旱了几年,地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,几年没出力了,下一年该有一年好收成。”娘说。
我说:“年年都说来年有个好收成,可哪年不是给谎下了。”
“庄稼汉的日子便是一年盼着一年么,盼啥得啥,哪能那么满足。”娘说,“你大说了,等把借款还完了,咱们就撵你去。虽然天旱,一年养猪养羊还有点收入,咱们一同还,还起来也快哩。”
我的天神,几十万我是依据咱们的收入开支情况贷了二十年,经过绵长的年月把这笔沉重的债款化解得零七八碎,房贷并没压着我难以喘息,因而,对房贷我和全部的“房奴”相同,松懈了飘忽了,还贷仅仅绵长的一个进程,并没有成为日子中的大事,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。他们有这样的主见,便是给了我一个清晰的年限,我有了方针,就有了干劲。回城我兼了工作技术学院的写作课,加上为一所提高班代作文课,等于挣两份薪酬;还有为社会上写东西,比方报告文学、纪实文学、列传之类的,现在社会上有钱有权的人都想标榜自己,这样的活但是不少,总归我把从前不屑的活计都揽来做,我想再加上他们每年的收入,有四五年就可还清借款。
合理我看到期望的曙光,母亲遽然逝世了。2007年7月28日,我正在为人作嫁——写一篇东西,接到了父亲的电话,他说你娘睡炕了。睡炕便是病倒了,意味着病得不轻。我连夜赶回家,母亲现已昏迷了。家里的细节告知我娘睡炕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家园的白叟有病大都不去医院看,他们怕查出大病来看仍是不看?因而都到庙上去求神拜佛讨符喝,再便是睡着缓着,好了就好了,欠好了就说寿数尽了,关于逝世他们有着无法的缓慢。我顾不上抱怨他,要往医院送,他说你娘这怕是要走了,拉出去我怕拉不回来。家园有考究,人死在外面是不能进庄子的。我说那也得往医院拉,拉到医院或许还有救,在家里就这么看着?他说你去把你赤脚叔接来吧。我说我赤脚叔便是个赤脚医生……他沉下脸子说,接去。
我借了国庆的摩托车,到镇上去捎赤脚叔。赤脚叔原本是咱们村上的赤脚医生,这些年治病看出名望来了,在镇上开了诊所。路上我说我娘是什么病,这么快把人拿倒,不会是心脏病、脑梗吧?赤脚叔说你娘得的是肝病,几年了,你不知道?我眼前一阵发黑,几年忙于赚钱没回来,每次打电话回来,他们都说好着哩,只记住娘有一次说死了一颗牙。这把年岁死牙是正常的,并没引起我多少主见。赤脚叔说,唉,人要是昏迷了,那便是肝癌晚期了。我整个人都软了。到家里,母亲的老衣都穿上了。我扑到跟前就哭,赤脚叔把了一阵脉,又翻翻娘的眼睛,叹口气说预备后事吧。
母亲没了,这对我是一场万劫不复的灾祸,我连夺去母亲生命的病因都不知道,我算个什么儿子呢。而我的家人他们在海南玩耍,我打电话让他们往回赶。他说,伏里天人能放住?能赶上?让蛆唼了?入土为安,干事没个掌握。
月光总是跟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络。守灵的夜晚,正是一月中最好的夜晚,满月如盘,月光如水。
 月儿月儿亮汪汪,照得我家像殿堂。
树树金叶赛梧桐,招来凤凰栖枝上。
地长五谷满穗宝,山生牛羊遍丘岗。
先盖瓦屋后盖楼,前庭后院琉璃墙。
我儿走路气堂堂,坐在里边像皇上,
月老云端抛红线,娶个仙女当娘娘。
这是娘许多童谣中的一首,也是娘为我描绘的未来。母亲给我歌唱谣,父亲坐在一边,借着亮堂的月光耍手技,有时分说,儿子,过来,过来,借你的手手用一下。我说你借我娘的吧。父亲说你娘的手太干太粗,仍是你的手肉嘟嘟的好。有时分他会把我架在脖子上,组成图形……往昔记忆犹新,然罢了虚无缥缈。
十月胎恩重,三生酬谢轻。
一尺三寸婴,十又八载功。
母称儿干卧,儿屎母湿眠。
母苦儿未见,儿劳母不安。
老母一百岁,常念八十儿。
尊前慈母在,浪子不觉寒。
阴阳在母亲的棺木前念着《劝孝歌》,声响随风飘散在大野之中。
假如正如赤脚叔说的是肝癌,那么苦楚摧残母亲已是不止一天两天了,癌症最终便是把人疼死,母亲承受了多么持久多么激烈的病痛摧残却隐瞒着病况,进医院她知道那不是几千的事,是几万十几万的事,给我说了,对背着房贷的儿子来说便是灾祸,母亲为我消除了一场灾祸。
我一向像攒钱相同为他们攒着美好,我为他们设想过晚年日子:他们在城里安居乐业,身躯渐渐舒展不再佝偻,脸膛细腻光泽不再褐红,手上会褪去疔甲不再生硬,指缝不再蓄满泥土;他们不再穿深黑的藏蓝的土灰的打满补丁的衣裳,每人有几身运动衣,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;他们有乒乓球拍羽毛球拍网球拍,会像城市的白叟相同,每天在公园打太极拳,打羽毛球,跳广场舞,扭秧歌,歌唱,漫步,赏花;他们在草地捕蝶,在湖中泛舟,牵着我的孙子的手在风中奔驰,放飞大大的风筝,一头银发在笑声中潇洒;他们跟着旅行团,美国、欧洲、澳大利亚、迪拜……处处奔波,他们会吃到稀罕食物,坐在银色的沙滩上看那一望无际的水国际……他们会在城市满足而慈祥地度过晚年。我想着遽然一天把我为他们积累的美好全盘端给他们。但是,全部由于母亲的遽然逝世灰飞烟灭了,我疏忽了他们正在老去,疾病正在要挟着他们,死神正像周扒皮蹑手蹑脚走向他们。子欲养而亲不待,母亲猝然离世让我真实体悟了这句话的毒。
送走了母亲,我大病一场。我躺在炕上,他守在我的头前不知所措,两只老茧厚如铠甲的手搓得刺啦刺啦。他整了一碗水,拿着筷子和刀在我头前祷告忙活,他在给我送病。这在从前都是娘的事。他剪纸人和元宝蠢笨,我说便是个意思,别那么仔细。他悄声说你别说话。
不要说守孝三年,便是连送七也做不到。送七是人脱离尘世的最终一件事。七七四十九天,一七一送,就像送一个人上路,像梁祝中的十八相送,设酒备食,焚香烧纸。七天为一七,一七为一站,一站比一站远,七七送到坟茔,一个人就到了另一世家里。送七的进程里一点一点送走了自己的哀痛。这是一份爱意的延伸。好在有丧葬假、公度假,我再请几天假,至少能够为娘送七,陪同父亲度过七七四十九天这最困难的日子。
头七的早晨,咱们在村口的岔路口焚香奠酒升表烧纸,坐在那里吃了烟,也给母亲点了根烟。母亲平常不吃烟,仅仅肚子胀气的时分吃根烟。我带回好烟,父亲会让她抽一根,说吃个稀罕。有一回我带回来“中华”,母亲吃了一根,说,也苦哇哇的,呛得很,还贵得很,我还当多好吃,还不及你那一块钱的烟好吃。
回到家,我去煮饭,他说:“我做,我做一顿你看看。”成果,盐重了,他嘿嘿地笑着说:“我吃盐重,再添点水就好了。”成果,一马勺水倒了进去,那饭就稀汤寡水的,他又嘿嘿一笑说:“我做啥都手重,加个水也手重。”除了地里的活,操心羊牲口,他真是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从前吃奶奶做的饭,成婚了吃娘做的饭,没上过锅灶,真像那话说的不知道自家的锅大碗小。那年外爷逝世,正赶上收庄稼,家里羊猪鸡狗的离不开,娘和了一疙瘩面,炒了臊子,成果天正热,面起了,不弄着吃掉就浪费了,他就烙成馍,不知道放碱,烙出来的馍酸得倒牙。那年女儿高考,我和老婆都有事缠身,把母亲接来照料女儿,住了一个月,女儿高考一完毕,本来想让女儿带着娘好好逛逛,娘着急要回,说再倒没啥,便是怕你大吃不到嘴里,怕饿得只剩余个皮口袋咧。
吃饭的时分他说:“从前我总觉得我会先她走的,这两年我一看靠不住她了,知道她会走在我前面,就把一辈子没做的事都学会了。”这么说娘的病有了预兆现已几年了,几天来我一向不敢抱怨他,连句重话都不敢说,苦楚让他整个人抽搐得就像缩了一圈,但他把苦楚死死关在体内,不让流显露来,他手背上烂糟糟的血痕是他抠出来的,他还在抠,两手替换着抠。话头扯到这儿,我就说:“我娘的病你咋不给我说么。”他说:“有啥说的,人活一辈子谁没有个七病八灾的,我也没想到是个大病,一辈子便是个药罐子,今儿这达不对了,明儿那达不对了,吃个药,慢慢就过来了。”我说:“咋也得到大医院看看。”他说:“没亏她,去市里医院查看了,大夫说癌症晚期,说没必要看了,该吃吃,该喝喝,最多半年,那大夫治病准哩,你看没出半年么。我去莲花山庙上问老爷了,也去找了三姑,都说的相同话,寿数尽了。”三姑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神婆子,城里人都找她治病问事。我说:“你咋也得给我说么,让我知道。”他说:“原想着去市医院查看要是查出来是能看好的病,再给你说,哪怕是到北京、上海给看一趟,可得了这样的病,便是寿数尽了,大夫一口就给判了死刑,给你说能咋?便是到北京能看好?大医院是好进的?拿钱往出铺路,癌症便是个死病,便是把钱花光把人看死,多少人花了多少钱,人没看回来,钱也花光了,花那钱做啥,当官的有权的得上都没方法,电视里演的那个外国的总统得了癌症,多大的人物,不也没救下么。”我说:“到医院治治,至少也能减轻苦楚。”他说:“哪个病不疼?人到死的时分都得挨疼,那是脱人这世的罪孽哩。你娘刚强哩,疼得受不了,问我要老鼠药吃,我说你该受的罪要受哩,你吃了老鼠药,儿子咋活人,就再不说了,我给买了最好的止痛药,说是进口的,好贵的。”我说:“你咋也该给我早说么,让我在娘床前尽尽孝。”他说:“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你能天天守着她?你回来能替得了她疼?你娘死活不让我给你说,她也估摸她能活春节,春节回来不就见了么。”我说:“我娘这么大病,你也不说理解点,咋也得把一家人带上见最终一面啊。”他说:“这怨我,怨我啊,一向好着呢么,昨日还像平常相同好好的,跟我说这说那的,我想咋也能过了年么,一辈子没杀生害人,老天爷咋也该给她个整数,哪个人走前不还挣扎上个一月两月的呢么,至少也该活过这个年,唉,谁知道这么快,遽然就不行了。”整数是指娘六十五了。在老家五也是整数。
我还能说啥,再说啥都是剩余的。他还在抠自己的手,我紧紧攥住他的手,他一会儿大放悲声,号哭起来,整个人都软了,我去搂他,他却躲开了,抹着眼泪说:“要说你娘没受罪,一辈子就只会干活啥心都不操,人享乐不享乐啊就看操心不操心,操心的人享不了福,她便是不操心,啥心都让我操,她便是会享乐的一个人,一辈子我没动过她一指头,你看这死,我想我咋也死到她前头了,她还死到我前头去了,人老了谁走到前面谁享乐啊。”
大约是为了平缓哀痛的气氛,他遽然一笑说:“你娘别看有些木囊,脑瓜灵泛着哩,吃食堂那会儿,她抱个盆盆比谁都跑得快,就像从丰都城里出来的饿鬼。我都觉得丢人,还骂她跟猪相同笨,做了一辈子饭,不知道稠的在锅底。她说你知道啥,在家里稠的在锅底,在食堂可不是呢,这么多的人,饭总是不够吃,你知道食堂每顿饭往锅里加几回水。”
深夜我醒来,看看周围他不在了。我出门来,看到他蹴在树下吃烟。他在低低地呜咽。我失掉了母亲,他失掉了伴儿,少年夫妻晚年伴儿,从这个视点讲,他的失掉更为惨烈。那个他从地里回来踮着小脚为他扫去身上尘土与草屑的人没了,那个每天早晨为他打荷包蛋的人没了,那个为他铺炕叠被的人没了,那个在灶火里给他把枣烤好放进茶缸里熬茶的人没了,那个陪他家长里短说话的人没了……他失掉了日子中不可或缺的那部分,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。
母亲走了三七了,咱们在十字路口焚香奠酒升表烧纸,他深深地咂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,说:“明日你就回去吧,公家的事耽误不得,吃人家的饭呢么。”我说:“等七七过了,假够用。”他说:“你在着做啥?赶忙回去,挣公家一份钱,把心给人家操到,便是个送七么,便是个进程么,有我哩,活人以免死人意,谁知道亡魂在哪里,阴阳都这么说哩。”我说:“我送完七再回去。”他说:“听我的话,现在就这么个世风,白叟逝世,儿孙在外面打工,赶回来,都牵强凑合着过了头七,就都走了。你早早回去吧,也一家子人了,总有些事要操心,你现在正是操心的年岁哩。”
一个从没上过锅灶的人,一个从没洗过衣服的人,一个从没穿过针引过线的人,连炕都不会烧,他将怎样度日?我流下了泪水。我去了趟镇上,买了些挂面、方便面,专门让馆子里炒了一盆肉臊子,让用油盐腌好,又买些饼子、锅盔,买了两箱牛奶,他本喝不惯牛奶,是我硬逼着喝上的,白叟钙丢失得凶猛,牛奶补钙。
到了七七,我带着一家人回来给娘上坟,纸烧了,我就要接他走。他一个人日子,我这个做儿子的,怎样也说不过去,不能说让他跟着我享乐,至少不能把他一个人撂在这儿受罪。我一向在预备着为他们尽孝,母亲的离世让我清醒过来,能给他一点什么就给他一点什么。因而,这次搬他进城,我志在必得。当我提出来接他走的时分,他目光沉郁,盯了我半响说:“你娘坟头的土都没干啊。”
他声响消沉,不是吼声出来,但我听到了他心里的吼声,我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。这句话把我推到了不孝的境地。人过世之后,虽然现在已不能要求家里人人守三年孝,但按老家的土风,总得有一个人守一年孝的,一周年的超度经是要念的。想母亲来这世间六十多年,“扫地恐伤蝼蚁命,珍惜飞蛾纱罩灯”,母亲做得比忠诚的教徒还要好,还需求超度吗?但是这话我不能对父亲说,撒播了千古的风俗,最终便是规则,便是真理。虽然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有没有那世,但人们对那世充满了敬畏。现在想来,说是念经消灾,实际上是一种敬意怀念的延伸,就像咱们过节日,是对节日的敬重相同。
他把理由找在这儿,我再说便是不孝了。
他幽幽地说:“等你娘三周年过了吧。三周年过了,她在那世也就住习气安定了,便是那世的人了,坟便是老坟了。”
一句话说得我涕泪纵横。
母亲的三周年我请了一周假。在老家,为亡人念三周年是一场大经,念往后,便是十周年经了。三周年经岁月好的请八个吹手(唢呐)八个阴阳念三昼夜经,并且要开黄经,岁月欠好的也得请两个吹手四个阴阳念三昼夜经。我说:“请八个吹手八个阴阳三昼夜经,开黄经。”他说:“花那钱做啥?便是个意思,活人免的死人意,谁知道亡魂在哪里。”我坚持按自己的主见走了。阴阳念完说还送一段经,问咱们牵挂啥,我说《孝经》。
念完经,送走了阴阳和吹手,我就和他说搬迁的事,我想这次他该找不出托言来了吧。他停顿了良久说:“你先回去吧,我把地里拾掇拾掇,家里的东西处理处理,啥总都得弄倭也了。”
“倭也”是老家方言,有“周全满足”的意思。
这已让我很满足了,我说:“弄倭也了你给我打个电话。”
他嗯了一声。
可他一向没给我打电话,眼看秋尽了,我又回来了。
回到家,门锁着,街坊说耕地去了。我心里窝火,撵到地里一看,地被他又打耱得像锦缎相同了。在土地上,他永久是个妥当的人,他是在歇着的地里看到一个土疙瘩就不舒畅的人。他说:“你这时刻回来干啥?”把我说得一愣,我提出进城时,他说:“一年的庄稼两年做,这些地都是上茬地,苦没有白下的,把苦下下了,咋也得刷个茬,下一年再揽一年庄稼。”他抓了一把土起来说,“你看这地我拾掇得像锦缎相同,来年雨水要好,必定有一茬子好庄稼。”我知道这次又不行了,并且他把进城的日子推迟了一年。
我咬着嘴唇良久,毕竟没敢跟他争论。娘没了,他已像一个失掉靠山的人没势了,活在劣势子了,一会儿成了弱势群体,一点脾气没了,蔫了,说话看我的脸色了,不吼着喊着说话了。他硬,我还能讲理,他不跟我来硬的了,这倒把我给拿住了,我再逼便是恃强凌弱了。他说过一句话:硬的怕横的,横的怕愣的,愣的怕病的。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患者,我不敢再逼他,他犟病犯了,我就一点方法都没有了。一年就一年吧。
第二年夏庄稼开收,我请公度假回家,一方面是帮他收庄稼,一方面是要在他为下一年种田下苦时拦住他。一年的庄稼两年做,夏庄稼收完,为下一年种庄稼的耕地就开端了。但是,麦子收了第二天,他又赶着那对老牛耕地了,我说:“等秋庄稼一收咱就把地卖了进城里,你还下这苦干啥?”
“正是耕地的时分,不耕地让荒了?”他说,“便是要走,把荒地撂给人家?”
这话又给了我期望。
秋深了,我请了一周假,我想这时刻收的收了,打的打了,土地上的活都做尽了。回到家,他理解我的目的,不说话,仅仅闷着头吃烟——遇事了他就抱着烟锅子一锅子接一锅子吃。最终他说:“本年墒落得好,下一年有料子好庄稼哩。”我急了说:“大,你小七十了,该享乐了,再不是干活的年岁了。”他不说话,我又说:“你这儿一个人下苦,人骂我哩,再说你苦出个病来,因小失大哩。你在地里下一年苦能挣了几个钱?要是苦出个病来,那可不是一两年的庄稼挣下的钱就能看好的。”他抬起头看看我,长吁了一口气,又拎着锹出去了。只需他一到土地上去,土地就为他做主,他就有主见了。公然他回来后说:“明日你就回去吧。”之后便背对着我睡了。
这次,我和他弄得很僵,我以为他是在成心刁难我,成心耍我,我耍了很大的脾气,“小的时分你得我的济,老的时分我得你的济,人生在世,便是相互得济的事。这是你说的吧,你忘了?”我说,“现在该你得我的济了,你为啥不得?”他嘟着嘴说:“得济么,啥是得济,便是往优点走。”我说:“城里欠好么?”他不说话。我再说啥,他都不说话了,但清楚一副油盐不进的容貌。
我走了,走得八面威风,一口气翻了两座山梁,当我坐在另一座山梁上回望时,他在那座山梁上望着,手遮在脑门。我想到了龙应台先生在《目送》中写的:“所谓父子母女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便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,你站在小路一端,看着他逐步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当地,并且他用背影告知你‘不用追’。”
我潸然泪下。
(未完待续)
季栋梁
个人简介:季栋梁,男,宁夏吴忠同心人,出书有长篇小说《奔命》《胭脂巷》《上庄记》《野麦垛的春好》《海原书》《苍声》《深景色》《秀丽记》及短篇小说集《祖先种树》《黑夜善于白日》《我与国际的间隔》《吼夜》、散文集《和木头说话》《人口手》《左手功名右手佳人》《从会漏的路上回来》〈苍山远日暮〉等。著作屡次并入选我国小说学会排行榜、我国当代文学最新著作排行榜、小说选刊排行榜等排行榜及中学讲义,并被翻译国外和改编成电影、电视剧。先后荣获《小说选刊》、《我国作家》、《北京文学》、《北京文学.中篇小说月报》(接连三届)、首届“朔方文学奖”等奖项。散文集《和木头说话》和短篇小说《吼夜》别离入围第三届、第五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上庄记》荣获五个一工程奖、2014年我国好书、2014年群众喜欢的30种图书等奖项,《秀丽记》入我国好书、京版十大好书、文艺联合书单等,三次荣获宁夏文艺一等奖,并荣获宁夏“德艺双馨”文艺工作者称谓。我国作家协会会员,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。
题图:孙全义油画《众葵有其归》80cm×60cm
刊于《黄河文学》2020年第1期
来历:黄河文学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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